【閱讀胡適筆記38】無容忍就無自由

（全民專欄/陳天授）1959年11月21日《徵信新聞報》登載，二十日為自由中國社創刊《自由中國》半月刊十周年紀念，該社於當日下午六時假青島東路素女之家以便餐邀宴教育文化和新聞界人士，餐後該社發行人兼編輯委員雷震報告《自由中國》半月刊發行宗旨及十年來經營情形，旋由胡適博士以該社前任發行人暨現任編輯委員身分發表之「容忍與自由」為題，發表演說，歷時三十分鐘，餐會至七時三十分結束。

該報登載，這位學人在演講會中指出：我認為容忍比自由更為重要，如果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這一句話一方面是對我們自己而言，一方面也是對政府對社會上有力量的人說話，希望我們一方面發表思想自由，言論自由時，有一種容忍的態度，政府與社會也應該有一種容忍的雅量。胡博士說：我這篇文章背後有一個思想的基礎，就是民國三十五年秋天，我擔任北大校長時做一次開學典禮演說中，曾引用宋儒呂伯恭先生「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八個字，毛子水先生曾為了這篇文章寫了一篇書後，他認為我所說的「容忍」的哲學基礎，也就是「理未易明」的道理。為此胡博士並引證穆勒的《自由論》為當今主持政治的人和主持言論的人，都應該一讀本書。

胡氏指出：為了這一篇文章殷海光先生也曾於《自由中國》寫了一篇〈容忍與自由〉讀後，他也贊成我的意見，如果沒有容忍就不會容許別人有自由，他認為「容忍」用之於無權無勢的人容易，如果有權有勢的人「容忍」就很難了，所以他好像說：胡適之先生應該向有權有勢的人說「容忍」的意思，不要僅對我們拿筆桿的窮書生來說「容忍」，因為我們這些人是忍慣了。

胡氏說：因先生這番話以仔細想過，我今天想提出一個問題來，究竟誰是有權有勢的人、還是有兵力有政權的才可以算有權有勢？還是我們這般窮書生拿筆桿來說話的也有一些權，有一點勢？這一點值得我們想一想？他說，我想許多有權有勢的人，所以曾反對言論自由，對思想自由，想出種種法子，或是習慣上的，或是有意的，或是無意的，都緣於他們背後有一個觀念——這一般窮書生的筆桿寫出來的話，是一種危險的力量！所以我認為今天拿筆桿寫文章的人，也就是我們這種拿筆桿搞思想的人，不要太看輕自己，我們要承認，我們也是有權有勢的人，我們的力量勢反映人類的良知，我們不示弱者，我們也是強者！

該報登載，這位現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學者最後告訴在座的知識份子說：總之，我們即是在有權有勢的人當中，我們也不是弱者，我們也是強者，我們也是有權有勢的人。但是，對於這種既有的權勢，我們不可以濫用，在運用時一定要運用得好，說話要有力量，並且要說得巧，說得人家心悅誠服，《禮記》所云「情欲信，辭欲巧」就是這個道理。說到這裡，胡博士特別強調「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的主張，他說，唯有這樣才能算是持平之論，對政府亦應如此。

同時胡博士並引述《論語》中孔子答魯定公問政的一段話：「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他說，這才是最婉委的言辭表達出最堅定明確主張的一個例證，這才是達到了「情欲信，辭欲巧」的最高境界。因此，他說：我們今後應該是以「最負責任的態度說適合分際的話」，這才是我們適當而有力的運用我們權力的方式。

1959年11月21日，除了有《徵信新聞報》的這篇報導胡適的演講內容之外，當日的《自立晚報》還特別登出〈胡適之幽默雷儆寰〔震〕〉的這則報導：《自由中國》半月刊紀念創刊十周年，特於昨晚邀請該刊作者及有關人士餐敘，到有王雲五、蔣勻田、程凔波、夏濤聲等百數十人。胡適之於予慧珠人融洽敘談中，對該刊主持人雷儆寰略予「幽默」，引起哄堂大笑，其經過足值一述。

該晚報登載，茲悉：昨日餐敘中對於民主法治及言論自由問題，談論甚多，於談及官方人士應有容忍之雅量時，胡適之發言，首先解釋容忍一詞之應用，按理係適用「強者」。一般以為當朝人士即為「強者」，似難一概而論。胡氏謂據其所知，由於民主自由之爭取為人同此心，教育文化及新聞界人士因為運用語言或文字傳播其思想，其影響力有時遠較官方為廣泛與深刻，就目前情勢而論，少數當朝人士對於彼等之「畏懼」，遠過一般想像，因而部分教育文化及新聞界人士反而有「強者」之實。

胡氏謂：民主自由既貴乎容忍，而「強者」應有容忍雅量又屬事實，則吾輩之應具此一雅量，似屬當然。觀乎《自由中國》十周年紀念專號雷儆寰先生所撰一文，其中曾強調「對人無存見，對事有是非」之句，殊應為吾人嚴格奉行。於此，胡適之先生乃笑謂：雷儆寰先生於容忍之奉行似乎未盡做到，即以今日餐敘而論，邀請之客人中何以未及余之同宗胡建中先生及陶希聖先生諸人？此語甫畢，舉座哄笑，雷儆寰則一時無詞以對。餐會散後，「胡適之幽默雷儆寰」之消息乃不脛而走，遍傳新聞文化界。

檢視胡適的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們也是不是應該檢討台灣在解嚴之後的實行民主政治，我們所謂的「有權有勢的人」，是不是都有時時提醒自己具有容忍別人批評的雅量。無容忍就無自由，當然無容忍的雅量，就無民主政治可言。（作者現任台北城市大學榮譽教授）